2005-12-6 07:01 PM
灰 狗
没身份的黑工,在美国连机票都买不到。我们出门旅行通常坐的都是长途巴士"灰狗"(Gray Hound),这是我们和美国社会沟通的一个窗口。
——题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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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世纪第三个农历七月十五的前一天,我从南方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城市来到纽约.
这是我第三次到纽约唐人街.我发现这里的福州人越发多了.记得97年我历尽千辛万苦,九死一生偷渡到美国,从潮湿温润的西海岸来到纽约时,在街头上乍一听到福州话觉得很亲切,便如荒漠甘泉一般,沁人心脾,让人觉得仿佛置身的并不是异国他乡.八年过去,这里似乎已经失去故乡的新鲜感了.福州人异军突起,成了唐人街的主流.
在美国,纽约就像是福州人的第二故乡.
我算是偷渡到美国的众多福州人中不太走运的.我已年届三十五,岁月蹉跎,如今还是孤身一人.这意味着我在费劲赚取美元的同时,并没有太多的生活乐趣.象我们这样以打工为生的,基本上谈不上性生活.过于频繁的自慰也不是事,这种业余的消遣方式往往让我们堕入更深层的寂寞与渴望之中.久而久之,我们对女人有一种强烈的饥渴感,不完全是出于需要,而是觉得生活中留下了严重的欠缺,使我们成了不完整的人.我一直在想,打工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,我也应该过着正常人的生活。
于是经过长时间的筹划之后,我打定主意想要“结婚”了.其实,结婚对我来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,那就是把我的身份从暗无天日的地下转到地面上.这是如今象我这样在美国当黑色移民的一条捷径.在美国像我这样的人如今是数以万计.大家当初出来时走的时候匆匆忙忙的,到美国后才发现忘记了结婚,成了名符其实的光棍一条.于是假结婚之风便流行起来.
在美国只要有钱,似乎没有买不到的东西.婚姻也是这样.我发现福州人中通常有三种结婚模式.一种是双方都有身份的结婚;一种是没身份的人跟没身份的结婚,这种情况很少,一般都是一起患难与共过来的,有的是在打工中产生了感情.这种方式结婚完全是靠人情信誉,没有法律的保障.男方要付女方底线为五万的美金.往往是男方倾其所有,还要东凑西借,最后说不定还要签约抵押,才能成夫妻之实.他们的婚姻将受到双方亲友的监督.这种约定俗成的监督有时比法律更有约束力.因为对于在美国的福州人圈子来说,美国就是福州.还有一种是有身份的跟没身份的结婚.有身份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一般都不太愿意跟没身份的结婚.这种婚姻大多是基于某些交易之上的,说白了就是我给你钱,你给我身份,结婚后一段时间(一般是两年后)大家按私下的协议分手,这是只有夫妻名份而没有夫妻之实.
假结婚时下的行情是六万以上,相当于一个干炒锅的黑工快三年的工钱.我到美国八年,前三年差不多都是在还债.而我一个月累死累活干下来不过两千美元,但是吃住老板包了,不用纳税,平时难得到外面玩,花度就少,一年下来攒出两万多还是有的.这其中的三分之二我都寄回乡下老家,手头剩下的,几年累积下来不过两万多.这就是说,如果现在我要结婚的话,我至少还差三万多块钱,相当于我快两年的工钱.我还没把要寄回老家去的钱给算进去.
我跟我老板谈了我要娶亲的想法.老板倒是很热心,说因为他马上要扩大店面,只能先给我垫上两万.这钱我可以分两年还清.当然老板借钱也有他的算盘,在炒锅短缺的中餐馆,这等于说以后两年时间我不能再到别处去了.
我勉强凑足了四万多美元,算是有了跟女方讨价还价的本钱了.我跟老板商量了一下,我调整出来的积休时间共是一周.我在这七天时间里能找到一个让我心满意足的女人吗?我毫无把握.我临走时老板还跟我开玩笑说:"到时候别娶了媳妇忘了回来."
没身份的黑工在美国连机票都买不到,我们出门旅行通常坐的都是长途巴士"灰狗"(Gray Hound),这是我们和美国社会沟通的一个窗口.从我所在的这个南方城市到纽约,一共得坐二十个小时.那趟车上坐的有一半是福州人,大家都疲惫得要命,彼此间懒得搭理.车外面的风光淡淡而过,我们恍惚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一般.我在车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,发现车子已经进入纽约了.
我在我表弟拥挤的公寓住了下来.我的旅行包里放了两万美元,这是我带来做定金用的.事先我跟老板说好,如果一切顺利的话,我就让老板给我汇两万过来.我跟一位以前帮我偷渡过来的同乡"九指半"约好,十点半后到他的餐馆见面."九指半"是我那老乡的诨号,因为他在偷渡时左手食指被船舱门板压断了半截,因此相识的都这么唤他,他的真名反而没几个人记得了.八一年他偷渡到香港,两年后又偷渡到了美国.他先是在餐馆里打杂,一年后就升上炒锅了.后来自己开了家外卖店,三年下来攒了十多万美元,娶了老婆.现在他们开了一家"Buffet"自助餐店,店面宽敞,有近两百个座位,在纽约福州人圈子里也小有名气.
"九指半"私下里还兼做其它的营生,主要是从事黑道上各种仲介服务,收取佣金.因为他处事还算平直,人气也就挺了.很多偷渡客和找工的都找他帮衬.我这次来纽约"相亲"也是请他找的主.说好了见面我先给他五百元"开市"佣金,事成了另加中介费若干.凭着偷渡时他的面子,我还是信得过他的.今天我兜里只揣了 八百多块钱,多的不敢带,少了又怕跟女方见上面时丢面子.
这天上午,我正要上“九指半”的餐馆去,半路上意外地遇到当初跟我同路偷渡过来的一个患难朋友"钳子".钳子在大陆乡下时原是一家国营水泵厂的钳工,偷渡时身上带了一把钳子,大家都 笑他.后来在漫长的旅途中,大家才发现他的职业习惯是多么的明智,多么的有远见.钳子在他手里多次成了起死回生的工具.几年不见,眼前的他跟当初相比简直判若两人,我都差点认不出他了.眼前的他颧骨高耸,头发油腻腻的,看上去一付睡眠不足的枯瘦.他那腰背也往后鼓凸了,整个上半身就象是安在腰部上.长时间在餐馆里干炒锅的个头高的人,差不多都有弓背的特征,原因是他们整天须有几个小时伏身在油锅前,一是日子长了成了习惯,二是脊椎骨变形了,用福州话来说叫"菜鸭鬼".钳子因为个子高而瘦,因此弓背便特别明显,人往那一站,脑袋前倾,胸腹后收,双手前垂,一付返祖的形象.
我跟钳子递让了几下香烟后便聊了起来.钳子说他现在跟别人合伙在西曼哈顿低地开了一家快餐店,一个月生意可以做到两万四,另外还请了两个帮手.他听说我还在南方给别人家做下手时,便突然瞪大了眼睛,他吃惊的夸张样子让我心里很不自在,好象我是因为偷窃而被关在哪个监狱似的.他问我如何到现在还不找个人结婚办身份?他说他是前年结的婚,花了五万,去年初就解除了婚约.他手舞足蹈地说道:"结婚归结婚,可千万别他妈的当真.你想真有个人管着你,你他妈够呛.你看我现在多自在,闲时赌上一把,闷了顺这条街逛下去,在纽约没有你受用不到的东西,就怕你口袋没钱.我跟你做兄弟,说句话你别见怪.你就别站着做梦了."
钳子临别时给了我一张名片,说有事可以去找他.我终于忍住了要告诉他我来纽约结婚的事.这么一通话聊下来,我的心理更不平衡了.我脑子乱七八糟地上了地铁,凭着记忆找到了"九指半"的"金灯笼"餐馆,这时已经过了十点半了.
[ Last edited by 秦无衣 on 2005-12-11 at 06:56 PM ]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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